Waterfall online archives: Travel Alone: 拉巴斯行書腳本 by 江凌青

1.

那是一個熱氣喧騰的夏夜,我在無人的城市街頭晃啊晃,像荒城裡的游擊隊隊員。木棉棉絮被風抬起,學芭蕾女伶以優雅姿態旋轉的同時被月光揩亮,剎那間——如沉默黑板的街景,變成了印度某株掛滿螢火蟲的大樹。

我常希望自己像寫出「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天堂」的英國詩人William Blake,是個幻視者——這樣的話,夜空也許會褪皮為深邃的翡翠色,以微風涼拌後就是爽口的生菜沙拉;街燈也許會暈散為一場魔鬼的宴會,燈下群聚的飛蛾蚊蠅就是妖嬈的舞孃。期待在我的王國裡,有座藏身於山凹裡的湖泊,靜謐到擁有自己的語言系統;我死後,人們將在湖裡發現幻覺變體的浮屍,我瑰麗如夕照的皇宮,將以羊皮書卷的形式被我納入壽衣口袋,一起去天堂、或地獄。

那時我日日嗑著高濃度的失落感,血液循環想必比推擠移動的大陸冰河還要慢吶。白日舵入蠶的柳眠狀態,夜晚又焚燒舊夢取暖。因為崇拜某個外國詩派的寫作方法︰先從報上剪下一些詞彙,再往桌上一灑就得詩一首;所以我總是讓圖像有自己的命運、自己的族譜,從不刻意構圖,當個和奇蹟相撞的靈媒就心滿意足。下課回到臥房,只帶著想像力這面漁網就出海了,沿路灑下文字當作認路的麵包屑,一回頭那些筆劃卻馬上像沙雕城堡被海浪綁架。我覺悟到寫作就像男人射精、女人流產,在釋放的同時永遠失去。無法資源回收,也不像水循環。

那是一個熱氣喧騰的夏夜。
那是一個熱氣喧騰的夏夜。
那是一個熱氣喧騰的夏夜。

就在那個熱氣喧騰的夏夜, 我遇見了老畫家畢費先生。

2.

我翻閱寂靜巷弄,尋找一個手機收訊良好的地方等朋友來電,聽他說異國空氣把他舔成一株仙人掌,回到家才變回可愛的白葡萄色玫瑰花;旅行時沒辦法在咖啡館裡寫日記,彷彿已是寫不出漢字的賣國賊,為了詮釋陌生世界而畫下的畸形圖騰在日記本裡到處擺地攤——原子筆一定會哭到漏水,最後幾頁鉛筆痕跡互相親吻,真是——亂倫。他可能在東京的紅燈區花三萬日幣和俄羅斯美女玩 3P,也可能在澳洲內陸追隨原住民長老嚼草根捕袋鼠以體驗生命的真諦。他告訴我倫敦的酒吧裡,連音樂都是會抓傷人的獸爪,人們興奮到胸腔竄出一叢叢有毒的食人花,盛著烈酒的高腳杯杯底躺著一枚枚貓眼般的霓虹燈光;還有在全世界最高的首都拉巴斯,古董店像廢棄礦坑飄出餿掉的時間,他也參觀了真正的太陽門, 門楣上精美浮雕的中間是一個飛神之像,兩旁分三列雕刻著四十八幅方形圖案,最下排刻有「金星曆」——據說,每年九月二十一日,也就是秋分這一天,黎明的第一縷曙光總是從門中央射入,然後再緩緩移動⋯⋯

移動著移動著。飛沙走石。

我邊講電話,邊在這個荒蕪的夜城裡緩緩移動著。

夜晚我帶著一隻手機隨性位移,白天反而處於停滯狀態。除了時間不斷扯我後腿,一切停擺。這樣的我卻總是名列前矛——但在提筆答題的瞬間,我常常不明白自己為何選擇這個答案,因此有同學來請教功課時,我總是笑笑地回答:「這題我也不會。」

很誠實,卻不停說謊。

「這題我也不會。」
「這題我也不會。」
「這題我也不會。」

我從不用唸書來應付考試,我用考試來準備考試。考前,我開始寫起一本又一本的自修,並且以答題的速率與準確度來堆積我對下一個測驗的信心。這其實是一個十分虛無的旅程,思考的速度永遠追不上下筆的速度。一題又一題的國英數史地剜出我的腦漿,我成了一艘無人駕駛的太空船。

於是我必須做許多無聊的事,才能確保自己並非正在昏睡、確保自己在意圖書寫時不會毫無題材。

有時候是坐在電視機前面不停地轉台。電影台、音樂頻道、旅遊頻道、卡通頻道、空大教學頻道⋯⋯恍若火車壽司般在我面前轉了一輪又一輪,我只是看著它們旋轉,甚少伸手取用。即使睡意早已狂吼成一個鼓手,猛力擊打著眼皮,我依舊緊盯電視,切換著遙控器按鈕彷彿手持針筒的吸毒者尋找淡綠色靜脈。雖然偶爾為一些明知是虛構的劇情而流淚,但往往也在這種時刻抹開了玻璃窗上的霧氣,發現我的列車已與現實脫軌。

手持筆記本,我記下從電視裡看來的新奇事物,為無聊生活選購存糧——「我別無選擇,只能坐在這裡看電視啊。」這種催眠指令讓我自以為是一個現代生活中的悲劇英雄——客廳就是我的羅馬競技場。

移動著。整個城市的熱氣似乎在不斷地膨脹膨脹膨脹,要將我擠出這個空間。

那是一個熱氣喧騰的夏夜。
那是一個熱氣喧騰的夏夜。
那是一個熱氣喧騰的夏夜。

「我一點也不特別。」這個念頭常將我捏成一團油墨花糊的報紙。於是朋友的異國見聞,似是我生命中唯一柔軟的糧食了。然而每每講完電話,我都有一種洗完衣服才發現自己忘記加入衣物柔軟精的失落感,心想我的人生就要這樣下去噢?要不是電視機和現實生活交媾後分泌腥臊的想像力,我怎麼當得成諾亞方舟上的偷渡客?打開日記本,瑣碎的記憶像不值錢的五角銅板匡郎郎掉了一地我根本懶得撿,只是習慣當個每天進入往事墳場吹喇叭的送葬者。雖然偶爾會想盜墓,但總是在以為埋過金銀財寶的地方挖半天只挖到蛆。我的生活就像空蕩蕩的老雜貨店,只剩一盞得肺結核的二十燭光電燈泡。

3.

那是一個熱氣喧騰的夏夜。
那是一個熱氣喧騰的夏夜。
那是一個熱氣喧騰的夏夜。

就在我的手機講到沒電而不得不停止對話後,我遇見了老畫家畢費先生。

他凝視著我問︰
「你知道何時才會下雨嗎?」
「你知道何時才會下雨嗎?」
「你知道何時才會下雨嗎?」

他凝視著我問。

我略略低頭,回答︰「咳,不知道耶。」偷偷觀察他的側臉,哎呀怎麼那麼像我最喜歡的法國畫家貝爾那˙畢費 (Bernard Buffet)哩?不對啊不可能吧,他應該早在1999年就因受不了長年病魔纏身,而用塑膠袋套住頭自殺了啊。

(想起某日忘了帶錶,在街上搜捕時間,結果發現每家鐘錶行的鐘都指向十點十分——據美術老師說,時針分針會在那時構成最好看的角度。又想起雷奈導演的「去年在馬倫巴」,旁白說著「厚厚的地毯把腳步聲都吸收了」,鏡頭卻在拍天花板。也許生命本身就是影音錯置?時間本來就不為喊冤的回憶作證。)

「嗚,這座島到底何時下雨呀。我必須畫出一幅雨景才能進天堂啊。」
「咦?」
「那是上帝開的特殊條件啦。雖然世界各地都有雨天,但我不一定碰得到啊!比如說我剛到的這個島正鬧水荒,但我剛離開的地方也許正鬧水災哩。說來說去,一切又要歸咎到命運上。」

老畫家在木棉棉絮飛舞的夜晚裡,撐起雨傘。

撐起雨傘——我們祈雨的同時,也開始抵禦著可能的暴雨。

沒有人拿傘的姿勢是與眾不同的。

「這是個多雨的國度嗎?」老畫家滿心企盼地詢問著。
「這題我也不會。」 我偏愛這樣的答案。
「這題我也不會。」我又說了一遍——即使地理課本上的台灣氣候圖、雨量圖我都已背得熟透。

然而,這題我真的不會。

我開始陪著老畫家等待雨天。天堂流行起日光浴嗎?烈日如熨斗悠悠行過街角,燙平所有如小毛球突起的微風。人們的眼神乾裂成一片礫漠,整座島像受詛咒的蠟像館;各地開始限水,儲滿水的浴缸酒甕鍋碗瓢盆放眼望去,恍若太湖流域星羅棋布的大小湖泊。

等不到雨,我們迷上描繪霓虹燈光。如鯨魚泅泳在傍晚的鬧區,我們等著流行服飾店潑出囂張的螢光綠,等著口味苦澀的茶色光逶迤出紅包場,等著健身中心流淌一身媚惑煽情的藍紫光芒。

霓虹燈光簡直就是城市裡的許願池塘,人們以為對著它投幣,就被允諾一次美夢成真。

我不再看電視不再聽唱片不再上網,每晚回到住所,老畫家就開始對我述說著他的一生。那些我在畫冊、藝評裡讀到的畫家生平,瞬間都被老畫家本人的敘述洗得泛白。

他著迷於敘述九歲那年的一個雨天,他瞥見一隻緋紅兔子跑過街角;十六歲的某個正午,他怔怔看著被打翻的純白顏料在陽光裡蛇行駕駛;三十五歲參加摯友的葬禮時,在西裝口袋中摸出一盒失蹤多年的撲克牌;四十歲生日那天關起房門打上十八歲時用的領帶,紀念美好的六零年代;五十歲之後喜歡在生菜沙拉上用醬汁淋出一個同心圓,想像那是神秘的麥田圈;六十二歲時喜歡觀察門把邊緣的細微汙點;旅行時寄給朋友的明信片一直是從報攤前的旋轉架上偷來⋯⋯之類傳記作家難以得知的私密記憶。

如果我能以亡靈的身分對人敘述生平,我一定會提起:在我十七歲那年的一個熱氣喧騰的夏夜裡, 我遇見了老畫家畢費先生, 我甚至可以寫本「你所不知道的畫家畢費」之類的書賣錢?  

我將以文字捻熄秘密之火⋯⋯

4.

日子過得比沙漠還要荒涼,老畫家提議說不如來拍一部「等待雨季」的影片。他翻著那本像熱帶雨林一樣密密麻麻的筆記本,咕噥著說電影的主題要有他行腳世界的心得、還要展現出書本般的文靜氣質,然後慎重其事地寫下【行腳】、【書本】兩個字彙。

我瞟一眼,隨口說︰「真有趣吶,這兩個字的中文如果拆開,又可以拼成另外兩個單字耶,【行書】、【腳本】。」

老畫家眼睛發亮,「片名就叫【行書腳本】吧!雨就像飄逸不群的行書,腳本就象徵準備和等待。」

拍 【行書腳本】時,我幾乎都溺在樹蔭下吃冰棒。有次吃牛奶冰棒還不小心咬到嘴唇,淡紅血絲就這樣紋上冰棒純白的身體。站在屋簷下躲避炙陽時,我幾乎可以看到屋簷垂掛著的液體狀日光,正啪達啪達地滴水穿石。

我們帶著一直無法完成的【行書腳本】在島上冒險、逢場做戲。然而拍片之外,我們有時也會純粹遊走城市觀察人群,卻常在不拿攝影機時發現值得紀錄的情節。我們在一家跳蚤市場裡,發現了專門販賣盜版色情光碟的攤位——因為怕警察臨檢,不敢顧著攤位的老闆就在攤子旁放了價目表和一個木箱,要顧客仰賴自己的良心投幣,而他則坐在不遠處靜靜觀察。一個個中年男子神色嚴肅地在挑片,和在一旁挑古董的人表情差不多、和在不遠處果菜市場裡挑芒果西瓜大白菜的人表情也差不多。

誠與欲在簡陋的棚搭跳蚤市場裡溫和地上演著,對經歷世界大戰的老畫家而言,這裡其實是太平盛世裡隱匿的戰場,長年霪雨霏霏泥濘不堪。

「你知道為什麼還不下雨嗎?」
「因為我們過度爛漫。」
「藝術家啊⋯⋯」老畫家從地上拾起一截尚未熄滅的煙蒂,顫抖地抽著。一身黑衣的老畫家在我被淚水攪糊了的視線裡,竟如魑魅魍魎。

他繼續抽了幾口,開始用力地咳嗽。

老畫家凝視著我說︰
「唉,真想拍場大豪雨呀。」
「唉,真想拍場大豪雨呀。」
「唉,真想拍場大豪雨呀。」
老畫家凝視著我說。我沒有避開他的眼睛。

我們試圖一遍又一遍地以淋漓暢快的行書筆法潤色腳本,使用的卻是蝸速遊覽都市時捕獲的畫面。於是在鏡頭裡,這個吵鬧不休的世界忽然安靜下來——像是當機的電腦,螢幕上視窗重疊切割、空白或者黑暗——不過這次我不再是慌亂地坐在電腦前的孩子了——我成了旁觀者,而且一直是個旁觀者。

某日我接起朋友打來的電話:「我還停留在拉巴斯呢⋯⋯全世界最高的首都,正經歷著五百年來最嚴重的暴雨⋯⋯你沒有看到新聞嗎?」

手機收訊不清,在我重覆吼了幾聲:「那你還好吧?」之後,斷線了。

「那你還好吧?」
「那你還好吧?」

回聲,正在打水前進。

忽然希望雨永遠不要來,我們就可以一直祈雨。

5.

雨的確沒來,影片沙漠化成一片無垠荒原。

後來【行書腳本】還未在這個島上完成,老畫家就離開了。聽說玻利維亞首都拉巴斯正經歷五百年來最嚴重的暴雨,他決定到那裡拍下影片結局。以等待雨季這個主題來說,片尾有雨應該是美好的;但那是一場殘酷的雨,盜墓者似地掘走許多生靈最終的依歸。

環顧這個島,黃土飄飄,連駱駝和仙人掌都沒有。

「你所在的這個島,曾被葡萄牙人如何呼喚?」
「福爾摩沙! Formosa!」
「那是什麼意思?」
「美麗之島。」
「當時的島是什麼樣子?」
「那時是十六世紀,這個島林木蓊鬱。」
「如今——婆娑之洋,美麗之島,不過是海市蜃樓吧?」
「這題我也不會。」
「這題我也不會。」
「這題我也不會。」

我偏愛這樣的答案。

我偏愛這樣的答案——畢竟我們不一定要住進完美的天堂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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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image by Louise M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