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abriel Orozco at Tate Modern

透明而直白 —— Gabriel Orozco於泰德美術館回顧展評介

墨西哥藝術家加百列˙奧羅斯科(Gabriel Orozco)以其輕巧但睿智的觀察在當今歐美藝術界裡佔有一席之地,他最常藉著一個簡單的操作,將平凡無奇、沒有特殊表徵的生活物件轉化為別具意義的創作。

他的作品透明而帶有強大的直覺性,彼此之間沒有直接絕對的關連,他的作品很容易引發兩極化的探討,一是為他簡單卻鞭辟入裡的藝術性提示而佩服的五體投地,一是為其過於簡單的步驟而引發其藝術創作是否值得大書特書的疑惑。這回泰德美術館利用四樓展廳舉辦他的大型展覽,收錄了他二十年來的創作,也是他暨五年前於Serpentine Gallery和White Cube舉辦小量作品展之後,首度於英國舉辦的大型回顧展。

嚴謹的展場空間 vs. 直覺式的創作情境

若要說列舉最不適合於大型公共藝廊舉辦回顧展的藝術家,奧羅斯科可算其中一位,並非是他的作品質量不精,而是他的作品裡遊牧式的觀察和流變一但被擺放進碩大平整的白盒子藝廊空間,就頓時失去了平衡點。泰德美術館做為他的展場空間,並不是一個詮釋其作品的最佳示範,刻意經營過的九個方正房間,形成了太過中規中舉的環境,剝奪了作品的直覺性和活潑感。

幾個房間裡,所有的彩色照片和幾何拼貼式色塊作品皆秩序地圍著展牆陳列,並輔以精美的裱框,其中一個房間更整整齊齊地排列著他從墨西哥高速公路撿拾而來的廢棄輪胎碎片。奧羅斯科最擅長以路邊拾得或偶遇的物件進行即興創作,當他受邀至一展場空間,也常常不帶作品,反而以他在現場或周邊環境所發現的物件,創造出時空感強烈的作品。此次在泰德的展覽讓他的作品和展示方式之間出現了一小段斷層,帶有活躍思想的作品披上了嚴肅的外衣,不禁讓人誤會或猶豫,是否該以欣賞世界名畫的態度來推敲作品,充滿著摸不著頭緒之感。

追究起來,還是要回歸到奧羅斯科作品的風格特性,漫不經心和意外是他作品裡最重要的元素,不過這並非貶義,反而值得思索。他的代表作品,1991年完成的<My Hands Are My Heart>為一燒窯黏土雕塑,當時他拾起了一塊黏土,並未多作聯想地兩手握住,留下深深的指痕, 之後他送進烤爐裡,和其他的黏土一同燒製,結果出來的成品竟然擁有和人體心室一樣的外型,命名為我手即我心,視覺化地點出藝術家用手傳達心中所想,二者合一的涵義,雖然製程過程是意外,卻意味深長地讓所有人驚艷。

此次在泰德的展廳裡也展出了這件作品,不過並非陶土本身,反而是上下並置的兩楨彩色照片,根據他本人的自白,拍攝這兩幅照片的情境也屬意外,當時他的一位朋友想要拍攝一部有關墨西哥新興藝術的紀錄片,他看到了這件作品並且希望奧羅斯科的手也一同入鏡,奧羅斯科則說,讓我們用不一樣的方式來拍吧,於是他將相機交給對方,自己則脫去上衣,握住這塊黏土,重複當時拾起這塊黏土的手勢動作,一握一放,完成了這兩張照片,據他自己說,剛巧用掉了相機裡的最後兩張底片。

日常生活物件的哲學性提示

在他的作品裡,他既不憤世嫉俗,也不營造與藝術世界的對話空間,乍看好像沒有立場,甚至也沒有壯觀的視覺效果,但他的思考並非懸浮於空中的粒子,看不見也摸不著,他的藝術反映了他的人格特質,即使是最平凡無奇的材料,也透過最誠實的姿態呈現詩意和哲學性。

與泰德的訪談當中,他說,身為一個藝術家,對他來說,最重要的步驟是重新建立人們和每日真實(everyday reality)之間的聯繫;他的意思是,不管真實本身意味著什麼,都需要我們一再地探索,也才能夠透過其中的過程,逐漸地了解世界,和我們身處的時空。

簡義來說,他將人們的日常生活經驗帶進展場空間,如果套用藝術界的通用語,這些物件也就因此成了藝廊裡的「雕塑」。這些物件可以小到只是一個放在地上的空鞋盒<Empty Shoe Box>,也可以大到的對電梯進行改裝,將原本該是嵌在建築物裡的電梯整個搬運到別的空間<Elevator >;<LaDS>是他另外一件著名的作品,他將一台法國雪鐵龍車子由車頭向車尾平均地切成三半,拿掉中間的那一部份,將剩下的左右合在一起,完成了一台只有單人座的「新車」。

這台車子擁有經典的外型,在二戰結束之後大量出現在法國的雜誌、電影裡,為當時經濟復甦的象徵,不管在內裝還是引擎都相當精良,可說是當時最受歡迎的國民車種,這樣具備時代意義的車,人們了解它,使用過它,它的地位之於五〇年代,就同蘋果電腦旗下產品之於廿一世紀初一樣,但是,因為奧羅斯科的大刀一裁,這台人們熟知甚詳的車突然變得陌生,人們對它的記憶突然也被裁切了。

至於為什麼要把車子切成三半,他坦白說自己小時候是賽車迷,著迷於賽車的流線外型和速度感,常常幻想,如果路上所有的車子如果被切成一半並改裝成賽車的樣子不知會有多麼令人興奮。

同樣的,也是來自於直覺式、甚至有些好笑的動機,他在真正執行這個動機之前並不知道後果是什麼,出於一種「想要知道」的欲望驅使他這麼做,但並非只是尋開心,他想要藉此挑戰人們對物件的尋常印象,電梯那件作品也具備同樣的意義,我們熟知身處於電梯內的感覺,卻甚少見過電梯的外殼,而刻意改造過後只有一人高的電梯讓人一踏進去,馬上讓人查覺到電梯升降時帶來的速度和壓迫感。

這兩件作品放在展場的最大房間裡,搭配一系列四十張的黃色摩托車彩色照片<Until You Find Another Yellow Schwalbe>,當時他初至柏林,沒有任何朋友之下,每日騎著Schwalbe牌機車四處閒晃,一但遇到同樣的黃色Schwalbe車,便停下來拍張「合照」。

無須過度上綱的藝術實踐

儘管陳列的方式有些僵硬,但作品裡的語彙仍然足夠讓觀者了解到,奧羅斯科絕非什麼異義分子,也絕對不是那種穩扎穩打,深信要怎麼收穫先那麼栽的勤勉實踐者。

他仍然是個實踐者,只不過隱身在作品之後,聰慧機敏恐怕是對他最好的說明,保有像孩童一樣的純粹,但卻看不見一絲天真浪漫。奧羅斯科創作的步驟,在於將他個人所理解到的現實透明化,當他設法傳達的訊息夠清楚了,即使作品隨後引發了更多延伸性的討論,他也不再需要多做更多的解釋。

最經典的例子是<Black Kites>,在一個真人頭骨上,他以鉛筆親手繪格紋,費時數月完成。好像原住民的黥面一樣,黑色的格子密佈整個頭骨表面,和頭骨本身的青白顏色形成棋盤紋路。人類的頭骨形狀既有機又複雜,和邏輯化的棋盤格紋幾乎是南猿北撤的兩個極端,當時的他臥病在床,所以他想要做一件緩慢、靠在桌子前就能夠完成的作品,這件作品本身也反向說明了無法透過機械操作完成的特性。

當我們從各個角度觀賞這個幾乎被完美覆蓋的骷髏頭,可以發現奧羅斯科細膩的筆觸、審慎的思考下筆之處,他得小心翼翼計算頭骨的曲線變化,才能完美地連接每一塊黑色格子的接點,所以一樣,這件作品並未脫離他其他作品的中心太遠;一樣是拿物件來操作,一樣是透過他的身體觸碰而完成的作品,也和其生活經驗有關。

所以,即使骷髏頭所帶來的死亡象徵讓人聯想起南美洲文化裡的歷史或宗教意涵,並且將之與他本人的墨西哥背景做連結,他只坦白的說,我不過是拿鉛筆在一具真人頭骨上做試驗而已。<Black Kites>首度出現於第十屆的德國文件展,他說他自己無法避免人們對它的聯想,特別是在文件展這種深具歷史淵源的大展。但他也堅持這件作品直覺地刺激了人們既有的感官經驗,那份感受是他自己在創作時所獲得的,他相信只要親自站在作品前,他人也會有相同的感受。

藝術家角色的使命感

這樣的態度值得所有身在創作界的的藝術家思考,不少藝術創作者也許著急於創作「偉大」的作品,常常旁徵博引地引用政經和文化考據,或是太過一心一意完成內心對藝術美學的追求,使得作品缺乏了藝術家本人獨有的精神,造成了藝術品本身和觀者之間的距離隔閡。

奧羅斯科非常喜歡球類運動和遊戲,乒乓球桌、撞球桌、西洋棋盤都曾經讓他重新改造,而成為作品,此次展覽中出現的是撞球桌<Carambole With Pendulum>,他受到傅科擺[1]的啓發,將球桌上其中一個紅球改成懸吊在天花板上的單擺,再擺上兩棵白球,玩法則和一般撞球的玩法一樣。

他更將原本長方型的球桌改成橢圓形,以呼應地球運轉的概念。圓弧的桌台和擺盪的紅球使得球的運行難以預測,也沒有規則,端看玩家怎麼處置。

這類型的創作不斷不斷地出現在他的創作裡,奧羅斯科以親身的實驗示範生活的可能性,他一點一滴的打造出一個空間,這個空間存在於工作和生活之間,或許可以說,他以藝術性的語言,提示生活的情趣和況味,教會人們質疑和思考。

透過他的藝術創作,也是不少藝術家所相信的,藝術沒有實質的技巧,但是卻存在著這種模糊的啓發性功能,說它模糊,是因為它所闡述的不是真理,而只是生活情境的反射面。如同此次展出的多幅攝影作品,也反射了他的想法和行動,繞了展場一圈再回到這些有如信手拈來的小照面前,更加能印證他隱身於這些照片之後的操縱,絕非只是一張張隨手拍下的作品而已。

 

 

 

本文首發於今藝術雜誌第224期  May/2011


[1]傅科擺是依據法國物理學家萊昂·傅科命名的,是證明地球自轉的一種簡單設備,這個實驗的裝置包括一個高大的、在任意垂直平面上振盪的單擺。單擺擺動的方向會因為地球本身的週日轉動而改變。雖然長久以來都知道地球在自轉,在1851年介紹的傅科擺是第一次以非常簡單的實驗證明地球在自轉。